上帝與民主——華盛頓早餐會斷想

遠志明

 

這篇斷想是我剛信耶穌不久寫的,帶著強烈的昔日關懷。20年過去了,目標不再一樣,從社會轉向心靈,轉向信仰,而信仰的功用也絕不僅僅在政治層面。不過今日重讀此文,恰逢政治改革迫在眉睫之際,感到仍有一些啟迪意義。

一月底,我和內人出席了華盛頓的國家早餐禱告會National Prayer Breakfast。白宮要員、國會議員、來自美國五十州和世界一百四十多個國家的三千多客人聚集一堂,敬拜上帝,祈禱和平。在此前後,中國大陸一行十二人,又有三天的讀書、討論、拜訪等活動。

 

(一)

早餐會的請柬上寫著:

歷史上,我們國家的領導人,一直面向全能的上帝,尋求力量和指引。

本著這種精神,合眾國的參眾兩院創辦了國家早餐禱告會,以不斷重申和充實我們的國家及我們本人對上帝的信仰與獻身。

一年一度,散居在美國和世界的男女們來到我們的首都,在上帝面前,確認他們享受的恩典和承擔的責任。

為了在上帝的帶領下,通過領導人的形象,加深人民的屬靈生活和道德素質,五十個州的州長、市長和顯要人物,在各州舉辦同樣的早餐會。

來自全世界的人們,透過耶穌基督的聖靈,在這裏尋到了友誼,這種友誼有助於增進各民族的真誠團結。

 

(二)

早餐會上,我最欣賞的不是布什總統的講話,倒是副總統奎爾的一段話,大意說:世界歷史上的專制暴政,並非人類不幸、世界不寧的根本原因,專制暴政只是一種現象,它有人類屬靈的根源,這就是:不承認人的有限性,不承認人人都有原罪。的確,哪裏的人們把自己的命運和前途完全建立在對人、人的組織、人的思想的信賴之上,而沒有超越的信仰作為文化與心理的基礎,哪裏就難免滋生專制暴政。

其實,這正是西方三權分立的民主制度最深刻的思想淵源。為什麽不受制約的權力必然導致腐敗?為什麽絕對的權力會導致絕對的腐敗?人為什麽竟是這樣的靠不住?不管思想家和政治家們意識到與否,上帝的深刻啟示——人的原罪和道德、智慧、生命之有限性靠人自己不能克服——早已淋漓盡致地展現在人類生活的各個層面和各個角落。孟德斯鳩從人類生活中抽象出來的政治原則,《聖經》早已給出了屬靈的根。問題只是,世俗的人類很難嚴肅地從屬靈的根去推導世俗的果,而只能從品嘗世俗的苦果中長見識,扭扭捏捏地接近上帝的啟示,至今恐怕仍是如此。

對人的罪性和有限性不醒悟,是專制的靈根;意識到人的罪性和有限性,則是民主的起源。

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,向上帝認罪悔改,竟有如此強烈的政治效果。用基督徒的贊美:上帝無所不能,無所不在。

 

(三)

孟德斯鳩在另一條路上與上帝相通,亦獲得了不朽的理論根基。他說:

有人說,我們所看見的世界上的一切東西,都是一種盲目的命運所產生出來的,這是極端荒謬的說法。因為如果說一個盲目的命運竟能產生“智能的存在物”,還有比這更荒謬的嗎?由此可見,是有一個絕對理性存在著的。

自然法就這樣派生出來,代表著超越於人類理性和德性之上的永恒正義。人的原罪和有限性必須被超越,才談得上正義。換句話說,正義的原則一定存在於人類之上,才有如此大的權柄運用於人類之中,以致於所有人都不能廢除它。孟德斯鳩說:自然法把“造物主”這一觀念印入我們的頭腦裏,誘導我們歸向他。

人的罪性和有限性之不可克服,一個永恒正義之超然存在,兩者實際上是一回事。人承認自己是有限和有罪的,也就表明了有一種超越自己因而可以度量自己的東西,已經被根植在人心中。反過來說,人意識到自然法高於人為法,人為法本身不可靠,也就是意識到人的有限和有罪。

所以,民主和法律的活水源頭並不是人的智慧。如果將它們歸結為人的智慧,就會落入人的智慧的圈套,導致形形色色的專制主義。我們必須進一步追問它們的至高無上的絕對權威是從哪裏來的。答案或許帶有神秘性,這正是人的智慧不能盡如囊底的緣故。因為人的智慧若是全知全能的,它就是可靠的了,而事實遠非如此。所以大思想家沒有一個不是從人的智慧以外,去尋找正義的支點。

 

(四)

我們拜訪了美國參議院的專職牧師,名字記不得了。他去過中國,那是四十年代末。他住在南海邊一個小島上,常常搭一條漁家小船上岸去傳教。有一天傍晚,小漁船不見了。他找到一個小姑娘,求她幫忙送回去。小姑娘說:「你給我唱只歌吧!」他便唱了一只贊美上帝的歌。然後他說:「小姑娘,你也唱一只歌好嗎?」小姑娘低下頭,小聲說:「我沒有歌。」

這位牧師告訴我們,他永遠忘不了那個沒有歌兒唱的小姑娘,忘不了中國。

他說,美國人民的自由來自上帝。上帝在人們心中,自由就無法剝奪。他引述美國《獨立宣言》和《憲法》說:“在我們看來,人的權利,包括生命、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,是上帝賦予的,不是政府賦予的,所以政府無權剝奪;相反,當人的這些權利受到威脅時,人們可以起而反抗,改變政府。”

當然,最重要的,不是將這些話寫在紙上,而是印在人們的心裏,這正是基督教文明的力量所在。

據說,當年美國的締造者們,尤其是傑佛遜,在考慮民主制度和人權理念所賴以成立的根據時,曾經煞費苦心。若說它們是人們基於理性和道德共同討論的結果,那麽,通過人們的共同討論就可以將它們推翻。若說它們是不能被人們所推翻的,那就一定有一個超越於人的理性和道德之上的權威,這便是上帝。上帝帶著永恒正義紮根在人們的心中,形成了民主、人權、平等的力量源泉。

林肯總統廢除奴隸制的主張,最終得到巨大回響,是在他有了祈禱精神之後。他重返政界,大聲疾呼回到《獨立宣言》,人人平等被造(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),沒有人生來是奴隸。他寫到,“上帝的旨意必勝”。他以自己的實踐證明,民主道德就是基督道德。

 

(五)

概括起來,基督教作為一種文化,其政治意義至少有三方面:

A.人的原罪性和有限性學說,為社會契約、權力制衡和法制體系的建立,提供了最初的思維誘導和最終的理論根據。

B.上帝按照他的形象造人的說法,使人意識到自己的尊嚴、自由和平等,這種意識構成一個民主社會不可或缺的心理基礎。

以上兩者相輔相成,甚是奇妙:一方面,人是尊貴、自由和平等的,享有一系列不可剝奪的權利。另一方面,人又是有罪、有限和有死的,絕不能放任其利欲的泛濫。顯然。在上帝眼裏,人的被尊重和被限制同等重要。這便是人!

C.上帝作為全能的主宰和絕對的正義,在人心中是超越一切的權威。當人的良知直接與之溝通時,人就獲得了獨立評判人世間一切事情的勇氣、力量和準則。這時,人才具有超越性。

 

(六)

人們的生活和感受總是相互制肘,惟有當一個人能夠從上帝那裏汲取精神力量時,他才可以感覺到真正的獨立。

人們的素質和機遇不可能平等,惟有當一個人赤裸裸地面對上帝時,他才真實地感覺到自己跨越了一切的等級。

人們的貪婪和狡詐是無止境的,惟有當虔誠的心靈被宇宙的聖靈所充滿時,他才真正感受到充實和誠實。

人本是極容易受到權勢的威迫、潮流的裹挾、名利的誘惑和智慧的煽動,惟有當人從上帝那裏獲得一種超越感時,他才能時時保有一顆坦然清醒的心。

 

(七)

如上所述,基督教信仰對人生和社會的影響,可說是根深蒂固。

國會牧師告訴我們,兩黨議員中有百分之四十是虔誠的信徒,另有百分之二十亦常常去教會,其余一些議員也宣稱自己信仰上帝。一年一度,他們不分黨派和政見,一起向上帝祈禱,重申共同信仰,恪守民主信條。早餐會的確警醒他們:大家本是同根生的兄弟,又不過是奉行上帝旨意的仆人,亦是瞬時而過的罪人。

當然,基督教文化的政治影響,主要還發生在人心裏,很多美國人並不常去教堂,但他們普遍尊崇基督精神,相信人有原罪(sin),相信上帝作為一個永恒正義的源泉,賦予了他們不可剝奪的生命、自由和追求幸福的平等權利。這一至高無上的權威的存在,使他們對自己的政治權利充滿自信,自信到常常忽略的地步。

幾個月前,BBC的一位朋友告訴我,他曾經問過北京大學的一個學生怎麽看待基督教,那個學生說他還沒有讀過《聖經》,不過他註意到,基督教國家大多是民主自由的,他因此對基督教有好感。

 

(八)

中國傳統文化與基督教文化有一些抵牾。

基督教強調人的原罪和有限之不可克服,中國文化恰恰相反,它對人的品性完美之可能性堅信不疑,相信人可以成仁、成聖或成佛,於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人身上。所謂人文精神、倫理道德,優劣褒貶,概出於此。其中尤以仰賴全能人格的帶領這一點,作為政治文化現象,流弊深遠。秦皇漢武,歷朝歷代,多少次,沒教訓,一時趨為神明,事後劣跡斑斑,一個個像走馬燈似的。由此可見,在人治與法治、專制與民主的不同政治制度背後,隱藏著不同的文化淵源。

 

(九)

基督教強調人人平等地被創造,每個人可以直接與上帝相通。中國傳統文化中,除了皇帝,個人不能直接與天相通,只有與人的關系;在人與人的關系中,等級有序,君臣父子,上下有別,貴賤有分,長幼有序。在遠古時代,因個人有機會直接向皇帝陳情告狀,各級官吏還算有些懼怕。

當然,周朝以前的中國文化中,天的觀念很強,權威性遠在皇帝之上。後來大道既隱,漸漸一並降歸皇帝,皇帝稱為天子,便很少有什麽懼怕了。(孔子羨慕的大道之行也堯舜禹文武周公的文化道統(前2500年),與春秋以降的大道隱去後的儒術法學(後2500年)大不相同,裏面有很多靠近基督教文化的元素。補記)

歷史以來,中國人逐步失去了心靈的超越性,失去了對永恒正義和絕對公義的普遍信心,失去了超越於一切個人、集團及其理念之上的個人信仰,因而失去了獨立評判它們的能力、勇氣和根據。

 

(十)

近代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開始呼喚民主自由,迄今為止,他們把民主理念作為最高準則,並不考慮民主理念的源頭和根據。他們的想法是沒有根基的。

他們還不了解西方民主精神的信仰根基,甚至壓根就沒有意識到民主也是一種精神,是一種以個人信仰為基礎的深層文化結構。

他們至今沒有看到專制和民主這些詞所具有的宗教含義。

民主理念不是屬於任何人的,甚至也不是屬於所有人的。民主理念有一個更高的隸屬,它是上帝永恒正義和絕對公義的社會政治形式,它有一個超越於所有人的智慧和道德之上的來源和根據,所以,它的歷史性實現才是任何人即使多數人也不能阻止、抗拒和廢棄的。

假如民主是英明領袖賦予的,他就有權改變;假如民主是一部分人奮鬥得來的,他們就有權變賣;假如民主是多數人的意願,多數人就可以廢棄它從而欺壓少數人。誰給予的,誰就有權拿走。只有上帝賦予的,終究要賦予人,而且誰也不能拿走。

惟有以上帝永恒正義和絕對公義的名義;不僅是名義,只有當人們對此深信不疑的時候,民主、自由、人權、平等這些東西才是真正靠得住的。因為只有這時,這些東西才因著人們的信仰和信心的緣故,獲得一種超人的、神聖的、屬靈的權柄,提煉出並操持住與之相應的社會形式,以保證不致被人的根深蒂固的罪性和有限性所侵蝕、遮蓋、戰勝。

假如中國人沒有心靈的升華,沒有超越性的信仰,那麽,不管政治體制改什麽,怎麽改,都難;不改難,改也難,改好更難(今日補寫)。正是在這個意義上,我在早餐會結束時發言說:中國人離上帝有多遠,離民主就有多遠。

 

(一九九二年三月普林斯頓)